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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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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倒不覺得謝遲是與謝遇一樣急於鉆營的人,是以聽他說孩子要進東宮,只覺得奇怪:“怎麽回事?”

謝遲不敢說對太子妃此舉的不滿,笑了笑,只說:“太子妃殿下說皇長孫自己讀書總覺得無趣,便想找幾個宗親進來伴讀。與臣提了幾回,臣原覺得孩子還太小不懂事,怕不懂規矩。後來太子妃殿下說等他們滿了四歲再進來,過三五天便回家一次,臣便也覺得大抵還好……”這話說得實在違心,謝遲的笑容維持得艱難,便借著低頭落子掩飾了一下情緒,“正好也沾一沾皇長孫的光,跟著太傅和張子適學,必是比家裏的先生強多了。”

皇帝靜聽著他說,並未打斷。等他說完,皇帝也落了一子,才閑閑道:“實話呢?”

“?!”謝遲心頭一緊,擡眸去看皇帝,但皇帝只睇著棋盤,臉上一點情緒也看不出。

謝遲強作不明:“陛下,這就是實……”

皇帝眼角劃出一絲凜意,讓他一下噎了聲。

氣氛忽而變得有些緊張,謝遲正遲疑要不要謝罪,給皇帝剝著橘子的德靜公主打了個圓場:“兒臣聽著,勤敏侯這是心疼孩子。”

說著她笑覷了謝遲一眼:“大可不必,太子妃是最喜歡小孩子的。本宮和大姐姐的孩子若不是比元晰大得多些,沒法子一起讀書,這次原也是想一起送進來的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謝遲垂首應下,心裏有苦說不出。

他的那份擔憂,也無怪公主想不到。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,與太子妃是姑嫂,生下的孩子縱是外姓,也還是親厚得很。再者,皇帝總共就三個女兒,三位公主在宗室裏都是一等一的身份尊貴,要進宮看孩子隨時可以,東宮裏也不會有人敢欺負她們的孩子。

這一點,他是斷斷比不了的。

謝遲草草地又下了一步棋,接著便笑起來:“臣先前與東宮走動不多,公主殿下這樣說,臣便安心了。”

氣氛重新松快下來,德靜公主抿著笑將剝好的橘子送進父親手裏,皇帝卻在接過橘子時把棋子扔回了棋盒:“看你心不在焉的,不下了,你回去吧。”

這話裏顯有些不快,謝遲頓時又有些緊張,他下意識地看向德靜公主,德靜公主不著痕跡地點了下頭:“君侯請回吧,父皇也該服藥了。”

謝遲便只好告了退,心裏惴惴不安的,卻又想不出自己哪句話說錯了。德靜公主坐在皇帝身邊靜等了等,估摸著他已退出了外殿,才開口:“勤敏侯還年輕呢,父皇別生氣。”

皇帝嗤笑了一聲,搖頭:“不生氣,他就這樣,在朕跟前小心得很。”

“兒臣覺得,他是怕自家孩子身份低會受欺負。東宮裏頭,元晰是您的親孫子、元景是五叔府裏的孩子,侯府裏的孩子擱進去,確實是低了一大截。”德靜公主發了個善心,把謝遲方才沒敢說的話替他說了。這話謝遲是真沒法開口,他自己一開口,聽著就跟要跟皇帝討爵位似的。

他又還不滿二十,能爭到今天的位子,其實該知足了。德靜公主經這一天下來,對他印象尚可,便也不想給他惹事。關乎爵位的話題到此即止,她轉而道:“父皇何不開個口,讓他的孩子留在家裏?依兒臣看,太子妃這事辦得是有點急,三四歲的孩子離家,父母自然不舍。宮裏又規矩嚴,他們擔心孩子是難免的。”

皇帝悵然嘆息:“朕也知道太子妃如此多有些不妥,可你讓朕怎麽開口?”

他凝視著滿棋盤的黑白子,面色一分分黯淡下去:“元晰確實被逼得緊,為了大齊,朕也不敢讓他松。可朕也怕逼壞了他,能有同齡的孩子陪著,但願真能好一些。”

如果可以,他真想讓元晰輕松一些,讓謝遇謝遲的孩子也高高興興地在自己家裏長大。可這份心疼,沒有天下重要。

他的身體近兩年多有不妥,雖然看似沒有什麽大病,可他也不敢說自己還有多少年,四弟的溘然長逝更讓他加深了這個想法。那麽,既然太子不濟,大齊唯一的皇孫就必須盡快立起來。誠然他可以挑幾個輔政大臣來輔佐元晰,可若元晰太過無能,後患依舊無窮。

皇帝覺得疲乏不已,他克制著不去多思念已故長子,只又嘆息道:“這幾個月,你們三個多與勤敏侯府走動走動,給他安安心,也讓外人心裏有個數。”

“諾。”德靜公主欠身應下,“那改日兒臣邀他夫人一道去大姐那兒坐坐。三妹還有著孕,就先不驚動了。”

皇帝點了點頭:“你看著安排。”

宮外,謝遲雖然因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而滿是不安,但還是在回府前去了四王府一趟。他在四王靈前磕了頭,跟謝逢一再賠不是,說今天實在應該早點過來,著實沒想到會在宮裏待這麽久。

謝逢倒不在乎這些虛禮。他知道謝遲的為人,知道他既然這麽說,那就真是意外被陛下留下了實在走不開,便搖搖頭說沒事,末了還親自把他送出了府。

謝遲在夜色下打量了謝逢一番。雖則四王剛離世一天一夜,但謝逢整個人都已滄桑了不少,謝遲不禁一喟:“虛的話不說了,‘節哀’兩個字你今天必也已聽了很多遍。我只想說,你得多保重自己,你是世子,來日這滿府的人,都還靠著你呢。”

謝逢點了點頭:“我知道。”

“有什麽要幫忙的,隨時告訴兄弟一聲,別客氣。近來戶部事情不多,老師也給了我長假,就是怕你這邊頂不住。”謝遲道。

謝逢又應說知道,多謝。謝遲知他這是悲痛之下無心多說話,一時心裏也酸楚,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頭:“照顧好自己,也別光守在靈前,府裏傷心難過的不止你一個。你的妻妾、你的兄弟姐妹、你的母親還有庶母們,你要記得多去看看。你跪在靈前是盡孝,替你父親照顧好他們,也是盡孝。”

謝逢一時有點恍惚,怔了怔才又道:“是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
他正承著喪父之痛,謝遲作為一個外人,除卻這些實在的關照之外,再多說什麽都不合適。他於是到此就不再說了,和謝逢相互一揖,邁出府門,上馬離開。

謝逢目送著他遠去,在深秋陰寒的晚風裏滯了好久才轉身往回去,心下遲鈍地想:對,謝遲說得有道理!

他確實很悲痛,他確實想跪在靈前表哀思盡孝道。可他作為承繼父王爵位的人,照顧好這闔府家眷,才是最大的孝道。

就算他有的庶母已久不得寵,就算他有的兄弟姐妹並不起眼,父王在天之靈也一定不想他們因為他的離世而出什麽意外。

還有什麽來著?還有,謝遲方才說,陛下為父王的事病倒了。陛下待父王一直很好,待他也不錯,他應該進宮去看一看,可他根本沒顧上。

謝逢好像突然清醒了許多,在謝遲的提點下沖破悲痛的理智讓他一下子明白該怎麽做了。

他腳下頓了頓,吩咐身邊的宦官:“我明日一早去向母妃們問安。你先著人吩咐下去,府裏不論是誰,有任何不妥,直接差人來靈堂回我就好,不必有什麽顧慮。告訴他們,父王已逝,生者多加保重是最要緊的。”

說罷他又提步繼續往前走去,那宦官一看他去的方向,不禁追了兩步:“殿下,您不回靈堂?”

“回,我先寫個折子向陛下告罪,順便看看側妃。”

南宮氏有著孕,也是很要緊的。這個孩子不僅令他高興,父王在世時也親自過問過好幾回。這兩日他悲痛之下竟完全沒去看過南宮氏,實在是他不好。其實就算拋開孩子不提,南宮氏現下肯定也在為他傷心難過。

勤敏侯府。

謝遲回來時都將近子時了,困頓不堪地進了臥房一看,葉蟬睡在床榻外側,裏面縱橫交錯地睡著元顯元晉元明。

——元晉的腿搭在大哥肚子上,元明的手拍在二哥臉上。

謝遲:“……”

他轉身出去,黑著張臉到堂屋問值夜的下人:“元顯他們怎麽睡這兒了?”

白釉被他這副神色唬得心虛,低著頭回說:“今兒個夫人帶三位公子玩了一晚上,三位公子玩累了就直接睡了。夫人看您一直不回來,以為您要麽是住在宮裏,要麽回來就直接睡書房,所以就……”

“我才不睡書房!”謝遲脫口而出,說罷氣哼哼地轉回屋裏。

“……”白釉僵了僵,趕緊叫乳母們跟著他進屋。

謝遲杵在床前瞧了瞧,探身先將最大的元顯抱了起來,交給乳母。元顯在轉手間迷迷瞪瞪地醒了兩息,叫了聲“爹”就又昏睡過去,很乖。

然後他又去抱最小的元明,這個更乖,壓根兒沒醒,到了乳母懷裏張大嘴巴扯了個哈欠,就睡得更沈了。

最後是方才被哥哥弟弟夾在中間的元晉。

不知是不是他抱元顯元明時讓元晉有所察覺的緣故,元晉剛被抱起來就醒了。然後這小家夥下意識地一掙,謝遲一下沒吃住勁兒,他咣嘰就砸了下去。

——於是,只聽葉蟬一聲悶叫:“唔!”

謝遲僵住,元晉趴在葉蟬身上也僵住。

葉蟬大喘著氣看看元晉又看向謝遲:“你幹什麽……”

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在跟兒子們賭氣的謝遲無比心虛,幹笑卡在嘴邊:“我就……我……想睡覺……”

“……”葉蟬陰著張臉坐起身,叫白釉進來點亮了燭火,然後把元晉也交給乳母抱走。

謝遲陪著笑坐到她身邊,伸手揉揉她的肚子:“對不住啊,砸壞沒有?”

揉完肚子又往上挪了幾寸要揉,被葉蟬一巴掌拍開:“討厭!”

謝遲悻悻地收手,看葉蟬一副明顯在生起床氣的樣子,一時不敢招惹她。好在她起床氣消得快,幾息之後就自己靠進了他懷裏:“給我揉揉。”

“……”謝遲這會兒反倒理智了,“在為四王守孝,還是先不揉了吧。”不然萬一忍不住怎麽辦?

“哼!”葉蟬瞪瞪他,倒也沒再繼續,轉而問他,“怎麽樣?去四王府憑吊過了嗎?跟陛下提元顯元晉的事沒有?”

謝遲點頭:“憑吊過了,元顯元晉的事也提了。”說著不由一嘆,“不過陛下……沒說什麽。”

而且可能因為他不小心說錯了什麽的緣故,陛下看上去不太高興——這一點謝遲沒敢跟葉蟬提,只道:“反正還有小半年,來日若有機會,我再提一提。”

葉蟬縮在他懷裏悶悶不樂,卻又說不出埋怨的話。她心疼孩子,他也一樣,沒能辦成絕不是因為他不盡心,只是他也有他的無奈。

唉……

葉蟬的心情很覆雜。她記得早兩年的時候,他所無奈的是出不了頭、家裏拮據,一刻也不敢放松,就怕自己混不出名堂。如今,他是真混出名堂了,拮據兩個字早已跟家裏沒有關系,出頭出到兒子能給皇長孫當伴讀,可新的無奈又因此來了。

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,沒有哪個時刻十全十美,總會有不同的煩惱。

葉蟬心裏愁愁的,但同時又清楚,其實他們大概已是無比幸運的一家子。

謝遲便忽地聽到她嘆氣說:“你已經很好了。”

他淺淺一楞,低頭看她,她歪在他懷裏喃喃道:“你別太為難自己。我們不是神佛,不遂己願的事總會有的。能解決我們便解決,不能解決的,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就好。”

她時常會很擔心他,覺得他把自己逼得太緊,對自己太苛刻。這兩三年,家裏過得越來越好了,好多提心吊膽勞心傷神的苦,卻是他自己在吃。

“還有我呢,我陪著你,我們一起應付這些事。如果他們必須進宮,又真的弄得不開心,我們一起開解他們,都會好起來的!”她的語氣在認真之下變得很有力。像是一束破曉的明亮,刺破愁緒堆積的陰霾,讓他重重地籲了口郁氣。

然後她又笑笑:“早點睡吧。這陣子我們多陪一陪元顯元晉,自己也得吃好睡好。總不能在他們面前愁眉苦臉的,對吧?”

謝遲點了點頭。

這其實與他方才勸謝逢的是同一套道理,只不過到了自己身上,就還需要別人說一遍。

多虧有她來說。他拍了拍她:“那我去盥洗,你先睡。”

等到謝遲盥洗回來,葉蟬已經又睡著了。他輕手輕腳地上了床,在黑暗中端詳了她一會兒,把她揣進懷裏。

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她對他有多重要,或許她只是簡單地想安慰他一下而已,但她方才的那句“還有我呢”的時候,他心裏一下就平靜了。

是的,不管出了怎樣的事,他還有她呢。就像不論她遇到什麽,他都會陪著她一樣。

謝遲親了親她,然後好好地睡了一覺。

接下來的幾日裏,謝遲挺清閑,和忠王下棋的事宮裏也沒人再提。他一度有些忐忑,不過三個公主府都突然和他們走動了起來——三位駙馬挨個請他喝茶。

這只能是陛下的意思,謝遲便又把心放回了肚子裏。跟駙馬們熟絡了幾天,這天剛回府,又突然被四王府砸了個消息。

——劉雙領說,謝逢的一位兄長急匆匆地過來,說有些事,請謝遲趕緊去一趟。

“什麽事?”謝遲不解,劉雙領說:“沒細說,只說家醜原不想外揚,但四世子來了倔脾氣,他們幾個當哥哥的都勸不住他,想著他和您關系近,便只好請您去勸勸。”

到底怎麽了啊?

謝遲不敢瞎耽擱,讓人備了馬就獨自往四王府去。

他一路上都在猜到底會是什麽事——按理說什麽事都不該有啊?四王頭七剛過屍骨未寒,謝逢現下除了守孝以外,鬧什麽都不合適啊?

可謝逢雖則時常缺根筋,卻也不是不懂事的人。

謝遲想不出眉目,索性不再想了,專心策馬疾馳至四王府門口,上前叩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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